林木:坐的是我,我后面是哥哥,另一个是八叔。
一九九三年四月,我离休后即赶回台湾探亲。阔别了近半个世纪的台湾故乡,已是沧海桑田,一时难以摸着北。我在台北各处转悠,走过中山堂、博物馆、火车站、台湾大学、台湾师范大学校园……这些地方让我的回忆在逐渐升温。有一天,我搭错了车,公交车开过台北桥进入三重市,大街上车水马龙,店铺林立,热闹非凡,我回忆起小时候曾住过三重埔(即三重市)。我赶忙下了车,寻找我家的老地方。不一会儿我找到了警察派出所,半个世纪过去后,这个派出所仍在原来的地方,记得那时我的家就在派出所隔一条巷子的地方。那个巷子还在,可巷子里的房子都已是高楼大厦了。堂弟林文博见到我,给了我一件“礼物”,原来这是他保存很久的我家的老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我大约四岁时和八叔。哥哥的合影,对于我来讲没有什么能比这些照片还珍贵的。有了老照片,还寻找到我过去住的三重埔的老地方,童年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出来。
我的童年是在殖民地的台湾渡过的。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出生在“台北市永乐町(现在的迪化街)二丁目五十三番地”,这是户口档案所记载的。我出生后,母亲没有奶水,只能把我送到农村的奶妈家抚养。奶妈家在新庄仔(现在的吉林路北头),是台北市的郊外。不久后,母亲又生了弟弟妹妹,我就由爷爷奶奶照顾,并和爷爷奶奶睡在一起,之后,我的家已搬到台北的三重埔(现在的三重市),是台北桥头对面的一间两层楼式的房屋,隔着一条小巷就是警察派出所。
记得从奶妈家回来后,吵着要吃“金瓜”(南瓜)。那时爷爷每天要过桥(台北桥)到台北城里,平时很晚才回来,每次我都要等爷爷回来,即使奶奶催我睡觉,我也要等爷爷回来。有一年的清明,爷爷带我上山给祖坟祭扫,那是在观音山上的林家坟地(乌山仔头)。祭扫后,爷爷指着远处的大海说,海的那边是我们的祖家,是唐山祖家。而“唐山过台湾”是爷爷常讲的故事。说一个男子汉高大魁梧,“站起来像东西塔,躺下来如洛阳桥”,原来说的是泉州开元寺的东西塔和惠安洛阳古桥。那时候,奶奶和母亲讲的是“陈三五娘”“山伯英台”(梁山伯祝英台)的民间故事,他们都爱说“唐山”的故事,而说起日本人,则称他们是“四脚”或“狗仔”。记得外婆说日本人来台湾时,台湾人都逃到山上去躲避,有的人怕婴儿哭叫,暴露人们躲藏的地方,用手蒙住婴儿的嘴巴,结果活活闷死了婴儿。三重埔附近日本人不多,只有派出所里有一二个日本警察,在我的印象中,当时的小孩都很害怕日本人,大人们常用“日本警察来了”吓唬小孩。
记得爷爷告诉我,我们是“唐山”人的后代,林家的祖厝在泉州府的晋江西霞,他说他回到过泉州拜了祖厝,他记得家谱的一句长句,说是我们名字的来处,我名字中的“文”字,就来自这句话,爷爷说记得这句话就可以认得宗亲,并且知道自己的辈分,爷爷还要我长大后回到祖家拜祖庙,不要忘记自己是唐山人的后代。
在我们的家里,供奉着祖先的神牌,每逢节日或家里大事,都要点烛烧香拜祭神主,家里的供桌总是擦得干干净净,摆放的水果点心等供品没人敢动,其实我们在台湾无论所讲的话或过的节都是唐山(中国)的风俗一模一样。
过去的三重埔有一个菜市场,每逢佳节或谁家有了喜事,菜市场旁的小广场里就有歌仔戏、布袋戏在演出,我是布袋戏的戏迷,站在那里观看,有时一看就到深夜。
淡水河是台北的一条主要河流,在淡水河畔有一小树林,大人们不让小孩到那里玩,听说那里有人被杀,也有人在那玩水时被淹死。有一次我和八叔、哥哥到小树林玩,看到一条死猫被吊挂在树上,当时我被吓坏了,回家后奶奶骂我们,爷爷要打我们,我们三人怕被打,只能到处跑。
那时,八叔得盛和哥哥文英都是小学生,他们要过桥到台北上太平公学校。在殖民统治时,普通台湾人的子弟只能上“公学校”,而日本人和部分有钱有势的台湾人的子弟才能上“小学校”,这在很多台湾人的心里留下不平和不满。
奶奶是裹脚的女人,晚上她洗脚时我都爱捏她的脚玩,当时我不理解,一个人好好的脚,非得要裹得变形干什么?奶奶的小脚的脚趾头不仅变了形,还叠在一起,每次洗脚都要泡洗很久。
我有两个姐姐。她们很小的时候就给了人家,但家里有事时,都会回来。我很喜欢两个姐姐,和她们在一起玩耍很开心。记得有一次她们回家,正遇上台风,我吵着要上街买东西吃,于是打着雨伞到街口。没想到,猛烈的台风把雨伞给吹跑了,全身被雨淋透哭着回家。奶奶安慰我说,没有把人吹到河里就好了。在台湾,每年都有多次台风和地震,平日里,只要有人喊“地震来了”,大家都会从家里跑出来,连喝酒醉的人都会醒来,跟着大家一起跑。
小时候害怕的事很多,有一个邻居死于麻风病(台湾话为“Tai Gou”),全家人都害怕,担心这种病会随着家里煮饭的烟火传播进来。于是都不敢生火煮饭,爷爷只好带我过桥到台北去吃饭,然后再带饭菜回家给其他人吃,直到这个麻风死人“出山”(出葬),全家人才恢复正常的生活。
我们家和台湾大多数人家一样,都信仰佛教,也信仰民间的“公妈”。其中印象很深的是城隍爷出来巡城,一路上敲鼓鸣锣好不热闹,奶奶和母亲都跪在门前的地上焚香,我也学着她们跪在地上。一般的日子里,农历的初一和十五家家都要烧香拜佛,妇女们在这天都要吃素。
从台北开出的公共汽车经过三重埔,停靠站恰好就在我家附近。小时候孩子们爱追着汽车跑,大家觉得汽车的尾气很好闻,追着汽车跑很有趣。有一次,哥哥拿着石头砸了汽车的玻璃窗就撒腿跑走,驾驶员看到汽车玻璃被砸破,气得大声骂,而且要抓砸玻璃的人。当时围观看热闹的人很多,但大家都没说是谁砸的玻璃。
日本统治台湾时,不允许台湾人私宰家畜和私酿米酒,但很多台湾人都悄悄宰杀自己饲养的家畜和酿造米酒。我家的后院养着猪和鸡鸭鹅,由于我家的边上是警察局的派出所,一旦要宰杀这些家畜,就得特别的小心。有一次,家里要宰猪,全家人都很紧张,都不敢大声说话,大家知道如果被日本人知道就会被抓。
童年的往事尽管显得零碎,但它又是那样的清晰可见,这些往事上不仅印烙着殖民地台湾人生活的痕迹,也印烙着台湾人对唐山祖家的深情。 来源:福建省台联 作者:林木(原福建省台联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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