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正好年过六十,以前总觉得周围的人都比我年纪大,现在看到,多数人都比我年纪小。人过六十,从感觉上来说,有一点人生小结的味道。刚刚过去的2007年正好是我旅居京华30年。
我是台湾本地人,在台湾念了大学,后来去金门当兵(预备军官,少尉排长,是义务兵制)。从小在台湾出生,长大,第一次离开台湾,并且是到大陆的沿海岛屿,那感觉是很微妙的。我在金门呆了一年,那时还有炮击的。虽然事隔37年了,但是,炮击的声音,至今仍然很清晰。那是一种非常凄凉的声音。在部队里,我还和从大陆去台湾的老兵有过相处。我对他们很同情,远离家乡的人嘛。没料到,多年后,我也和他们一样,远离家乡了。在金门,那时虽然离“8.23”炮战已有多年,但偶然因工程施工,还能见到不少白骨。战争不论“正义还是不正义”,都是非常残酷的。从金门看大陆,在涨潮、落潮之间,海面就如同湖面,如果是好天气,风光是很好的。我当时就感到,如果没有战争,这么好的风光让大家享受多好啊! 1971年我去了美国,机缘巧合,赶上了“保钓”、统一的运动。在台湾的少年、大学时期,主要是学习,视野是非常闭塞的。我去了美国之后,参加“保钓”、统一的运动后,思想有了很大的变化。那时,留美的大部分台湾学生,爱国归爱国(且不论,爱的哪“国”),但从小在台湾养成的思想上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我们这些赞成新中国、共产党的所谓“左派”,算是异类,有一些共同的特点,例如讲求社会公益和人生理想,并且勤读那些在台湾从来没有见过的、从30年代的左翼作品到经典的马列著作,当然也包括近代中国的历史、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新中国的历史等等。读这些东西,对那时的台湾当局来说,就是犯死罪的。我们这些人,算是不怕死,也要反对蒋家这个独裁、封建的政权。就个人言,我们和蒋家政权并没有恩怨纠葛。这个想法,完全是抛开个人的视角,而从台湾的社会、全中国人民的角度来说的。当时我们的认识,思想感情就是这样的,或说是一种“大爱”,完全没有个人的利害因素,是非常纯洁的。我们年轻,就是有股“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胸襟。那时我们想了解大陆,一些人就来大陆访问。大陆对于我们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这当然也是犯死罪的。反正去了大陆,你也就准备好这辈子没有回头路回台湾了。所以说,我们的决心是很大的。当然,我们是少数的。大部分的台湾留学生都不是这个样子。他们从小在台湾养成的看法是很难改变的。例如,一些人就成立了一个“反共爱国联盟”。他们说是也“保钓”,但更多的是在维护蒋家的政权,替它的合法性辩护,所以名声不好。当然,还有不少的台湾留学生是倾向“台独”、同情“台独”的。很多人私下痛恨国民党,但惧怕被打“小报告”,遭麻烦,也不敢出声。倒是不少人私下也都赞成我们反对国民党。我们感到,天下有公理,公理自在人心。我当时就感到,蒋家的国民党政权总有一天非得垮掉不可,因为台湾的人多数反对它啊!我就是不相信,一个人民都反对它的政权能长远存在。我来北京(1977年),听说要“国共合作”,我感到是不可能的。但是,有人告诉我说,它是掌权、执政的,你还得和他打交道的呀,说的也是。只是这个政权后来还是垮台了。
通过那个时代的经历,我们发现,现在台湾的很多乱象的根源来自于蒋介石统治的后果。蒋介石统治的反共,再往前半步,就是“反华”。现在民进党对于大陆的政策,实际上是继承过去蒋家国民党政权的政策。他们是国民党教育出来的,从思想的深处来说,是不反对国民党的反共思维的。这是很矛盾的。民进党这些人是靠反对蒋家国民党起家的,反对它的人,怎么还继承他们所反对的人的做法呢?(举如:区别对待50年代遭杀害的左翼人士,不容异己的“法西斯”意识。)原因就是,从思想的深处,他们还是过去蒋家国民党那套思维逻辑。所以,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说(且不说客观的环境因素,如冷战、美国影响的因素等等),台湾对于大陆的政策,不单独是国民党的政策,后来的当政者,包括现在的民进党,从本质上说,都是异曲同工的。在蒋家国民党那套思维、逻辑影响下,你说,台湾社会能进步多少呢?所以,我常说,蒋介石统治台湾的后果是很严重的,指的就是这点。大陆的人,没在台湾成长过,很难有这个了解和体会。
从上个世纪70年代到现在,两岸关系发展过了几个阶段,变化非常快。现在的年轻人,对两岸关系的了解,都是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的。但其实1971年,两岸的隔绝就开始受到海外这些“左派”留学生的挑战,乃至被突破了。1971年,5名在美国的“保钓”台湾留学生来到北京,周总理会见了他们。我们应该了解这个过程。恐怕令不少人意外的是,打破两岸关系阻绝的是台湾的留学海外的学生,而不是1987年蒋经国开放台湾的人来大陆。在两岸关系当中,1971年11月,周总理接见首次来大陆的台湾留学生,实在应该好好得到肯定和纪念。
在上个世纪70年代,在海外,美国的台湾留学生中的潮流是认识大陆,许多台湾学生从封闭到逐步认识到开阔的世界,其中包括一些为了“台独”和国民党作斗争的人(左派)。这些人我们都打过交道。通过和他们的交往,我觉得,我们应当肯定党外运动,肯定反对国民党统治的运动。只不过这个运动的果实现在落到了陈水扁等“台独”分子的手中。我想,我们应从历史的演化,乃至群众的视角,来看待台湾社会、政治变化的问题,而不是纠缠在一些表象上面。我经常和年轻朋友讲,我们不止要了解上个世纪80年代以后的,而且一定要了解以前的台湾,这样才能有一个较全面的概念,因为今天的台湾是从昨天的台湾过来的。你对50年代的“白色恐怖”、60-80 年代的反对运动、党外运动缺少概念,又如何对台湾社会今天的矛盾能有概念呢?
从1971年到现在,两岸关系是非常复杂的。从历史的角度,长远的视野来看,两岸在统一的过程当中,不免会出现很多问题。我们需要的是耐心和沉稳。你要和平,就得要有耐心的。美国人处理世界的问题,缺少耐心,动不动就发动战争,他的路肯定越走越窄。在北京30年,我是有一些失望,固然,同时也看到一些进步的地方,但是,感到慢了些。我几年前出了一本书,叫《在历史面前》,收录了一些我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在一些会上对两岸关系的一些看法、讲话,读起来或许能看到两岸问题在这20年的演变。回头来看,我们对台工作是在逐步改进的。例如台胞证的问题,过去是三个月一签,对学生来说,就非常不方便。台湾学生来念书,哪有只念三个月的?证件应该至少是一年、两年有效的。我们,包括很多人,都和有关部门提议很多次,但是要等很多年后,才能有改进的结果。还有,就是给台湾学生学费同内地生同等对待一事。这些好事情,如果有眼光,一开始就给台湾学生两年的有效证,一开始就给台湾学生同内地生一样的学费政策,多干脆,漂亮啊!后来虽然做了,人家也就不那么感谢了,总会以为你是不那么爽快的,不情愿的。所以,我认为我们有的做法,总是比实际情况慢半拍、一拍的。对比一下,周总理当时,很快就见了首批来大陆的台湾留美学生,这些学生是破冰之旅啊!(这些学生是从香港入境的。他们到大陆后约10天,台湾当局就掌握了他们的名单,于是就在“中央日报”的头版头条,报导将这5名学生的台湾“护照”吊销,来个杀鸡儆猴。)这些学生,一不是著名人士,二不是大学者,三不是大款。他们都是无名人士,普通研究生,穷学生。周总理就是有这个睿智啊!温世仁去世,我曾建议大陆的领导人去给他悼念。一个台湾本省人,能这样为大陆同胞做那么多好事,多难得!对台工作,有时就是要能看到关键处,能一步到位,能下重笔、厚笔。20年前,台湾早期的党外人士黄顺兴来到北京。他热衷环保事业,很想把他过去在台湾的环保经验在大陆推广,造福大陆,免遭如台湾那样因发展而蹈污染环境的覆辙。然而,黄老的这个造福“共同家园”的良好意愿,未能实现。在他去世前不久,我收到他给朋友们的一封信,说是感谢大家对他的支持,只是由于各种原因,他的这个想法是不能实现了,对大家表示抱歉和交待。战国时期,孟尝君的食客冯谖替孟尝君“买义”的事,多年以后,果然起了作用,令人佩服冯谖的眼光!
2007年,我们还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保钓”老朋友周本初教授把他珍藏30多年的“保钓”、统运资料,经过有关部门的努力,从美国运到北京,捐赠给了清华大学。照周教授的说法是:
“数十年又匆匆的过去了,我们也渐渐的老了,但在这近三十年的岁月里,我们时时皆在盼望这些资料能回到祖国,特别是祖国的首都!主要是因为我们认为海外中国留学生此一保卫国家领土主权,关心国家民族命运的运动在精神上的确是当年发起自北京的五四运动的延续(周总理当年即曾如此评价过);更长远一点说,它也是历来中国知识分子的重要传统之一 ——即所谓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一运动深深的印证了台港学子们无限的祖国情怀。这样,他们为关怀祖国所留下的纪录,应该要能回到祖国的大地!” 可贵的是,现在清华大学有8位同学做义工,在清华老师的指导下,正在整理这批文献、资料。我近来也收到一些大陆年轻学子的来信,问及70年代的台湾留美学生“保钓”、统运的往事。一位同学说:历史不会忘记!人民不会忘记!祖国不会忘记!读着他的来信,让我落泪。
这次,十七大提出的“解放思想”非常重要。过去,讲话的时候,不论什么场合,什么对象,都必须讲一句,决不放弃武力,好象不写上这句话,就不对了。我常想,我是什么职务啊?我有这个权利吗?我就不敢和台湾人提到“武力”这事,这不是我该说的范围嘛!这次十七大,总书记报告,没提“武力”,在今后对台方针的一段中,也没有提“反分裂法”这些字眼。海内外反应都很好。没说,并不表明我们立场有变化,反而在国际上占得制高点,并给台湾当局很大的压力。如果我们说话、写文章,都能这样做,那该有多么好啊,这就是解放思想嘛!
当时的保钓、统运的留学生当中,台籍的人很少。台湾籍的学生有很多是去搞“台独”。当时,台湾籍的来大陆的也少,所以周总理还交待过,要多一些台湾籍的同学们来大陆看看。我们当时也就觉得,“台独”的同学更要了解大陆才是。我们就同“台独”的朋友讲:你要“台独”,不了解大陆,行吗?现在提两岸要和平发展,是对台湾民众有吸引力的,也有可能对一些有“台独”倾向的人有转化的作用。我们应该多讲一些共同家园和未来两岸共同发展的课题。台湾人由于历史的原因,被割让过给日本,又被蒋家独裁统治过,因此有很强的自主意识。对待“民族主义”也不那末热衷,因为他们都没从这些得到过好处。蒋介石还拿这个大棒子来压制人们呢!蒋介石对反对他的人的办法是:如果你是外省人,就说你和共产党沾边,那你就完了。如果你是台湾人,就说你搞“台独”,对中华民族不忠不孝。50年代,蒋把“共产党”都给杀了。到了70、80年代,他就无法再施老的伎俩来压制台湾人了。对台湾本地人,你开口闭口“中华民族大家庭”,而不能替他解决些实际问题,你看他还对大陆如何的观感?其实民进党当中,也不全是“台独”分子。我父亲从来反对国民党,也参加民进党,但是头一次来到北京,激动地跪了下来,说这是我们老祖宗的地方。这就说明,不少人参加民进党,只是因为对国民党失望了,感到台湾人受到太多的不公平了。我们要从台湾历史、社会发展的条件来看。脱离了这个背景,就不符合实际了。我们应当详细分析,进一步明确“台湾自主性”这个问题的内涵。台湾岛内的局势在演化,关键的核心问题,不在“蓝、绿”之争,而是台湾正在脱离过去“国共内战”以后的政治心理框架,逐步形成一个带有明确自主性的局面。我们如何对待它,是个急需研究、认识的课题,要从“法律”,“政治”和“具有时代性观点”的角度。
谈到选举的问题,八年前,民进党上台,把国民党打败了。我不主张片面夸大2004年那两颗子弹的“威力”。两军势均力敌,胜败就是有偶然的因素!现在民进党做得不好,正常的逻辑是做得不好就要换人,换党。但一些台湾人还想给民进党一个改正的机会,这不是一个不可能的思维,也是很难处理的事。尤其是所谓“本省人和外省人”的问题,很难说什么时候会对选举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总的来说,要做好工作,我以为必须加强学习和思考,尤其要用辩证唯物的观点、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两岸关系,这样才能有长远的著眼点。
一些历史性的问题,往往需要几代人才能解决。台湾问题或许就是这样。有幸的是我在20岁出头时,就有历史的际会能参与这个事件,并且至今,已然快40年了。孙中山说他革命40年。历史性的事业还得靠年轻的一代,还得靠全中国的人民,靠台湾的百姓。1971年,周总理接见首批台湾留学生时说,他的年纪大了,看不到台湾的回归祖国,你们年纪轻,可以看到的。现在36年过去了,也有“保钓”的老朋友就不在人世了。想到这些,不禁感到,人们固然应该相信历史,但是,是不能超越历史的。
来源:台声杂志 2008年 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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